第七十三章 无声的告别-《始于“足”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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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还早,但他不想在人多的地方停留。每一张陌生的面孔,都可能让他想起那些熟悉的人——芦东,张浩,付晨,于教练,上官凝练......
想起他们,心脏就会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疼痛。
所以他选择逃避。
用空间的距离,来逃避时间的追捕。
站台上已经有不少旅客在等候,大部分是背着大包小包的务工人员,也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,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。空气中弥漫着泡面、汗水和香烟混合的味道。
耿斌洋找了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,靠着柱子站着。他戴上卫衣的帽子,拉低帽檐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
然后,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。
黑色的手机壳,屏幕上还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——那是在“保研路”救下上官凝练住院,他和上官凝练确定关系后,芦东给他们照的,还开玩笑说耿斌洋终于抱得美人归了……
那是他们第一张合影。
耿斌洋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,直到眼睛开始模糊。
然后,他按下了关机键。
屏幕暗了下去,那张照片也随之消失。
但他没有停手。
他用力掰开手机后盖,取出SIM卡,然后——
“咔嚓。”
SIM卡在他手中断成两截。
金属碎片划破了手指,渗出细小的血珠,但他感觉不到疼痛。
他将两截碎片扔进旁边的垃圾桶,然后将手机重新组装好,放回口袋。
现在,他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,也断了。
没有人能再找到他。
他也不希望被找到。
因为他不配。
列车进站的广播响起,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轰鸣声。一列绿色的普快列车缓缓驶入站台,车身上印着“K1278”的字样。
车门打开,旅客们开始蜂拥而上。
耿斌洋等到大部分人都上车了,才慢慢走过去,从最近的一节车厢上了车。
车厢里果然已经挤满了人。过道上站满了无座的旅客,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得到处都是,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味道,闷热而浑浊。
耿斌洋挤到车厢连接处,那里相对空旷一些。他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,将背包抱在胸前,闭上眼睛。
列车缓缓启动,站台开始向后移动,速度越来越快。
这座城市——这座他为了决赛而来,却在此处失去了一切的城市——正在迅速远去。
高楼,街道,广场,体育场,医院......所有的一切,都化作了窗外模糊的色块,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。
耿斌洋睁开眼睛,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。
田野,村庄,河流,山丘......
陌生的景色,陌生的土地,陌生的一切。
他不知道这趟列车会带他去哪里,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下车,更不知道下车之后要做什么。
他只知道,他要离开。
离开那些他辜负了的人,离开那些他背叛了的情谊,离开那个他亲手埋葬的梦想。
也离开那个,他深爱却再也无法面对的姑娘。
列车驶入隧道,窗外瞬间一片漆黑。
车厢连接处的灯光昏黄而微弱,映照着耿斌洋苍白而麻木的脸。
他的眼神空洞,没有焦点,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。
不,不是像。
他就是。
从他在电话里对王志伟说出“七十万......现金......现在就要”的那一刻起,那个曾经名叫“耿斌洋”的灵魂就已经死了。
死在了医院那个冰冷的阳台上,死在了王志伟那声满意的轻笑里,死在了他自己亲手签下的魔鬼契约上。
现在的他,只是一具还会呼吸、还会移动的肉体。
一具承载着无尽罪孽与愧疚的容器。
一具等待着在漫长流放中自我腐烂的行尸走肉。
隧道很长,黑暗持续了很久。
当列车终于冲出隧道,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车厢时,耿斌洋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。
阳光很温暖,洒在身上,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冷。
他想起今天早上,在酒店房间的浴室里,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、脸色惨白、状若疯癫的人,对自己说:
“行尸走肉。”
是的,行尸走肉。
这就是他现在的状态,也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——或许是一辈子——的状态。
列车继续向前行驶,穿过平原,跨过桥梁,钻过隧道。
车厢里很吵,有人在大声打电话,有人在哄哭闹的孩子,有人在打牌说笑,还有人在用手机外放音乐。
但所有这些声音,传到耿斌洋耳朵里,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,模糊而遥远。
他的世界,只剩下一种声音——
那是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声音。
咚。
咚。
咚。
每一声,都在提醒他:你还活着。
但每一声,也都像是在质问他:你为什么还活着?
你为什么还有脸活着?
在你背叛了所有人之后,在你亲手葬送了兄弟们的梦想之后,在你用最肮脏的方式换来了那笔钱之后,你为什么还有脸继续呼吸,继续心跳,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?
耿斌洋没有答案。
他只有无尽的、自我吞噬的黑暗。
时间在列车单调的轰鸣声中缓慢流逝。
不知过了多久,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。打牌的人累了,孩子睡着了,打电话的人结束了通话,连外放的音乐也停了。
只有列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,规律而持续,像一首永无止境的、单调的挽歌。
耿斌洋靠着车厢壁,身体随着列车的晃动而轻微摇摆。
他很累。
从上官凝练出事到现在,整整三天三夜,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。身体的疲惫早已到达极限,但精神上的痛苦却让他无法入睡。
一闭上眼睛,那些画面就会不受控制地涌现——
上官凝练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。
芦东揪着他的衣领怒吼的样子。
张浩失魂落魄的背影。
于教练那失望而疲惫的眼神。
还有,最清晰的,那颗被他故意踢向看台的皮球,在空中划出的那道绝望的抛物线。
每一个画面,都是一把刀,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。
所以他不敢睡。
他怕一旦睡着了,就会在梦里再次经历这一切。
他怕一旦睡着了,就再也没有勇气醒来。
列车又经过了一个小站,短暂停留后再次启动。
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,夕阳将天空染成了绚烂的金红色,云层被镶上了灿烂的金边,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呈现出深紫色的剪影。
很美。
但耿斌洋看着这一切,心里只有一片荒芜。
美景需要有人分享,才叫美景。
孤独的人眼中,再美的景色也只是背景。
而他,注定要孤独一辈子了。
因为他亲手斩断了所有连接——与兄弟的,与爱人的,与足球的,与那个曾经光明磊落的自己的。
夜幕渐渐降临,窗外的景色隐入黑暗,只剩下零星几点灯火,如同迷失在旷野中的萤火虫,微弱而孤独。
车厢里的灯亮了,昏黄的光线让人昏昏欲睡。
耿斌洋终于支撑不住,身体顺着车厢壁慢慢滑落,最终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。
他将背包垫在脑后,蜷缩起身体,闭上了眼睛。
意识开始模糊,但那些画面却更加汹涌地扑来。
他看见了上官凝练。
不是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她,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,在新生咨询处那个惊为天人的侧影;是平安夜那天,她收下玫瑰时脸上羞涩而璀璨的笑容;是在甘州高原,她孤身一人站在看台上,为他举起横幅的样子。
她也看见了他。
她的眼睛很亮,里面盛满了温柔与信任。
她朝他伸出手,说:“斌洋,我们回家。”
他想握住那只手,却发现自己动不了。
然后,画面变了。
芦东和张浩出现在她身后,他们看着他,眼神里不再是愤怒和失望,而是深深的悲伤。
“老耿,回来吧。”芦东说。
“我们等你。”张浩说。
他想朝他们走去,却发现自己脚下是万丈深渊。
他低头一看,深渊底部,是那颗被他踢飞的皮球,还有那座与他失之交臂的冠军奖杯。
它们都在燃烧,熊熊的火焰照亮了整个深渊,也照亮了他脸上绝望的表情。
“不......不要......”
耿斌洋在梦中呢喃,身体开始剧烈颤抖。
“乘客们请注意,列车前方到站是......”
广播声突然响起,将耿斌洋从噩梦中惊醒。
他猛地睁开眼睛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
车厢里依旧嘈杂,但比刚才安静了一些。有些人已经找到了空位坐下,有些人还在过道上站着打瞌睡。
耿斌洋看了看表,晚上九点二十三分。
列车已经行驶了将近九个小时。
距离春城,还有十多个小时。
他挣扎着站起来,双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麻木僵硬。他活动了一下关节,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水,拧开,喝了一大口。
冰凉的水滑过喉咙,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。
但很快,疲惫和绝望再次席卷而来。
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,也不知道到了春城之后要做什么。
找工作?用什么身份?一个大学肄业、背负着巨大秘密的逃兵?
继续流浪?靠什么生活?口袋里那五千块钱,能支撑多久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他必须离开。
离开得越远越好。
因为每在那个城市多停留一秒,他内心的罪孽感就会加重一分。
而每远离那个城市一公里,他内心的痛苦就会减轻——
不,不会减轻。
只会换一种形式存在。
从尖锐的刺痛,变成钝重的、持续不断的、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碾碎的压迫感。
就像现在这样。
列车再次启动,继续在夜色中前行。
耿斌洋重新靠回车厢壁,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、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。
那些灯火背后,是一个个家庭,一个个平凡而温暖的生活。
而他,亲手毁掉了自己拥有那种生活的可能。
他毁了芦东和张浩的冠军梦——那是他们从小学开始,一起追逐了十几年的梦想。
他毁了于教练的期望——那个把未竟的职业梦想寄托在他们身上的老教练,在他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。
他毁了队友们的付出——付晨、丛庆、乔松、邱明、陈龙飞、陆超、付健生......所有人,为了这场比赛流血流汗,拼尽全力,却因为他的背叛,一切努力都化为了泡影。
而最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——
他毁了上官凝练的幸福。
他以为自己在救她。
用一座冠军奖杯,换她一条健全的腿,换她一个能够自由行走的未来。
他觉得值。
可现在,当一切都尘埃落定,当他独自一人踏上这趟开往未知的列车时,他开始怀疑——
真的值吗?
如果她知道真相,如果她知道那笔钱是用这种方式换来的,如果她知道他为了她背叛了所有人、毁掉了自己——
她会幸福吗?
她会接受这样的“牺牲”吗?
她会愿意用他的一生,来换自己的一条腿吗?
答案很明显。
不会。
她宁愿不要这条腿,也不愿意看到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。
所以他不仅背叛了兄弟们,也背叛了她。
他以为自己在救她,实际上却把她推入了另一个深渊——一个余生都要背负着“他因为我毁了自己”这个沉重枷锁的深渊。
“呵......呵呵......”
耿斌洋突然低声笑了起来,声音嘶哑而破碎,像濒死野兽的喘息。
笑着笑着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滚烫的,咸涩的,带着无尽悔恨与自我厌恶的泪水,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但他没有去擦。
他只是任由眼泪流淌,任由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将自己彻底淹没。
列车继续前行,在夜色中穿行,如同一条孤独的钢铁巨兽,载着一车厢的悲欢离合,驶向未知的远方。
而耿斌洋,这个曾经的7号,这个曾经的球队核心,这个曾经拥有光明未来的少年,此刻只是一具蜷缩在车厢连接处、无声流泪的行尸走肉。
他不知道前路在哪里。
他只知道,回不去了。
再也回不去了。
那个有兄弟、有足球、有梦想、有她的世界,已经随着今天那颗飞向看台的皮球,一起彻底破碎,烟消云散。
剩下的,只有这趟永无止境的流放,和这具承载着无尽罪孽的躯壳。
夜色深沉,列车轰鸣。
漫长的旅程,才刚刚开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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